| 张桂铭，从刘海粟美术馆馆长位置退下来后，就越发显是悠闲。偶遇相问，坦言无公务缠身，方可随心所欲，画画便成了生活的全部。因为有时间，可以想自己的艺术，写自己的艺术，精雕细刻自己的艺术，于是，心旷神怡，悠然自得。今年初夏，他应邀赴京，与当代中国画坛一些探索者、领军人物吴冠中、刘国松等，联合参加了《彩墨江山》的画展，一时引起京城美术同好的关注。待张桂铭返沪，笔者与之作了一次有关探索中国彩墨画艺术创作的对话。 架起沟通的桥梁 风：我看了为《彩墨江山》画展出版的画册，我发现在参展作品中，您的作品风格很明显。从形式来讲，其他一些画家的作品都画得很满，而您的作品画面疏朗，相对比较能跳出来。 张：北京的朋友也这么对我讲，说我的画效果比较好。我起先没有理解。我想，或许我的线条好些？在现场仔细琢磨后，发现大家讲的，其实是我的画形式比较美，更加耐看些。当然，其他一些画家的作品也各自有自己对美的追求。 风：为什么要办这么一个展览？ 张：从事彩墨画探索的画家一般都认为，中国画要走向国际，彩墨画或许是最容易被外国人认为的。几年前，上海举办过现代水墨画展览，王元化先生来参观时就说，要外国人看懂我们传统的中国画，很难。要他们看懂一条线，看懂中国画的笔墨，谈何容易。但是现代水墨画吸收了一些外来的东西，再加上我们传统的东西，就容易被外国人接受。他说，现代水墨画是一座桥，让他们走过去，就会看到我们传统好的绘画艺术。现代水墨画和现代彩墨画处于相同的地位，仅仅是一个以水墨为主，一个将彩和墨结合。 风：我觉得，像您这样的一批画家，走的是一条比较中庸的，适合时代的艺术创新之路。现在有些画家很传统，离时代比较远；一些新生代画家又太前卫，走得太远。 张：其实我们这代人，起的是桥梁作用。恐怕对外国人起的也是桥梁作用。对于传统画，我们自己看很好，一条线可以让我们欣赏半天。在外国人眼里，线条就是线条，他们不会联想。我们将中国画和现代艺术结合起来，吸收一些西方的艺术，同时也有中国画的传统内涵，也讲线条、墨韵、节奏。 对于我们的艺术，一些老的艺术家可能会认为，你的传统功力不够。年轻的可能还认为你保守。实际上，这是我们的特别。我们这档年龄六十岁左右的画家，过去接触过传统，现在又吸收国外艺术的长处。我是从中国美院（原浙江美院）毕业的，过去就画人物画。 风：我看您的人物画，相当传神。 张：一些古代绘画作品，我也临摹过。我读书的时候，潘天寿是院长。"文革"以后，正值中年，赶上对外开放，和外面接触增多。我学了不少传统的东西，也到国外看了不少西方的艺术。我认为，作为中国艺术家，如果能吃透两头，既吃透中国的东西，又吃透外国的东西，一定能够成为伟大的艺术家。现在我们比外国艺术家的条件要好。外国没有中国画系，但我们有油画系，还有油画雕塑院，应该讲，我们对西方艺术的研究，要比西方人对我们的艺术研究更透彻。 从我们这一代人来讲，在中国画艺术领域，可能只能打一些基础，做一块垫脚石。 重视传统的滋养 风：就拿您的画来说，哪怕用了比较多的西画的手段，将色块组合起来，从形式上看差不多，但这种组合与西画的色块组合是不同的。从您的画可以看出，传统的民族文化给您丰富的养料，体现在您画的精神中。您的荷花、体现的精神和神韵还是中国文化的东西。 张：当年我在画院时，程十发先生就讲过，你就是齐白石和八大。他的意思是我的画受白石、八大影响较深。这也巧了，我画过的两张人物画就是这两位前辈的，而且还得了大奖。我觉得，我的画不仅有中国文人画的影子，还有中国民间艺术在里面。我曾经临摹过金山农民画，为了吸收它们的艺术营养。平时我还喜欢木刻画、皮影，包括戏曲的服饰色彩对我影响也很大。 风：您在现代彩墨画领域探索多年，是现代彩墨画探索比较成功的画家，但是您在骨子里的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在您的画中，可以看出传统的技法笔墨，对传统文化的深深热爱，使您将传统变成自己的艺术素养，融会到绘画中去。现在我们观赏一些年轻艺术家的作品，有一种感受，就是他们的作品比较浮躁，讲创新，但不讲或很少讲传统继承。中国画不管如何发展，最后还是要用中国画的手段去解决绘画语言，而不能全部用西画的手段。您在实践中有哪些经验和教训可以总结的？ 张：大陆的现代彩墨画是改革开放以后才发展起来的。台湾很久之前就开始探索了。在探索现代彩墨画的过程中，我深深地认识到，中国画一定要保持自己的特色。中国画家对外来的艺术要涉及，对传统的东西要研究透彻，才能保持自己的特色。 无论写文章，演戏还是画画，我觉得第一口奶很重要。如果说，你要从事中国民族文化工作的话，一定要接触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这第一口奶吃了以后，不管以后如何接受外国的东西，只会将外国的融化掉，不会被人家同化掉。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对传统的教育有所中断。改革开放后，传统的还来不及学，就面临外来文化的影响。没有传统的根基，弄外来的东西肯定弄不好，毕竟你不是生活在外国，对外国的文化和社会环境了解不多，在外国人看来你的艺术语言就显得不到位，不伦不类。 我们这批人，当时接受的是传统的教育，骨子里是传统的。改革开放后，又接受了外来的文化，洋为中用。 寻求三要素的有机融合 风：我注意到，别人在评论您的画时，认为您的画中有传统的，也有民间的，还有外国的东西。我个人认为，您对这三点要素在融合上做得比较好。您是如何将这三点有机地融合在一起的？ 张：我也讲不清。我不是刻意要学古人还洋人，只是在不经意中走出了一条路子。我想，这主要归于平时对这些艺术的学习，只有将这些艺术印入脑子，根深蒂固，在创作时才会自然地流露出来。这样就比较自然。我觉得自己的艺术感觉还可以。 风：现在一些画家开始涉及其他种类的艺术。比如画国画的也开始画油画，或做陶瓷等，艺术发展到一定阶段，可能不会局限于是否是油画还是国画，画种不是主要的，艺术的表现形式的极大化，才是最重要的。 张：我赞同这种观点。艺术有时是相通的。比如，去年我的画被做成壁挂，出来的效果很好。那次展出的一件壁挂，是一家公司根据我的作品，取了局部来制作。他们还加了淡淡的底色，效果很不错。像国画，又很现代。我以前经常试这个效果，但还没有画出来。 风：您现在的画，比较大气，构图比较扎实。过去您的画比较跳。现在看起来更加有内涵，也更耐看。就好比有的人看起来很有聪明相，而有的人大智若愚。你的画现在耐看度增加了，更加成熟了。 张：大家说我的画开始有内涵了，我很高兴。这主要是随着自己的年龄的增长，不断学习和知识积累，以及自己不断进行艺术尝试的结果。以前有好多人对我说，你现在这样画，今后怎么发展？当时我没有仔细考虑。我觉得有些东西，要弄得好，比你创出一种风格还要难。要创出一种风格或许还比较容易，但是否为社会接受？有没有发展潜力？是很关键。我对于艺术，只要认准了目标，就一定会追到底。如果在艺术的探索中，走进了死胡同，我会走其他路子的。有些人或许会认为我的作品风格变化不大。我觉得，一个艺术家一辈子探索出一种或两种风格已经很不容易了。关键是要让自己的风格成熟，立于不败之地。一种风格要耐看，要经得起看，人家买你的画才不会叫冤枉。如果一张画，挂在客厅里，看几眼就没有兴趣了，这种作品别人还会再买吗？ 风：你的作品有一种对客观事物的重新排列组合的美。它并不简单的客观事物的再现，或者艺术家仅仅对客观事物进行主观表现。您的作品有时将事物的不同面或者不同事物的焦点体现在同一平面上，有时叫人不可琢磨，您的艺术受谁的影响比较大？ 张：对于每个艺术家，我想都有他们崇拜的对象。我就很崇拜齐白石和八大山人。但我不是刻意要去画得像他们，我会经常看他们的作品，但我不会去临摹。在自己创作时，也不会去想着他们。平时我会想着他们的艺术作品。实际上他们的作品对我已经潜移默化了。内行的人看出的画中有齐白石的东西。 风：好像八大山人的遗风在您的画作上体现也是很明显的。 张：有一段时间，我在创作中将八大山人的作品色彩化，包括他的构图。但我最早画花鸟，是受到齐白石作品的影响，他的作品给了我很大的启发。那是20世纪80年代，我的花鸟作品在上海中青年美术展上还得过奖。 我在学校的时候，学的最多是速写。由于当时经济条件不是很好，画写意画要用宣纸，自己买不起。这样就培养我的线条功夫。速写画得多了，线条的基本功就扎实了。因此在造型方面比较强。 我出生在绍兴，小时候看到民间艺术比较多。因此自己对色彩的反应比较快。从小喜欢看绍兴大班，也有徽班演出，实际上就是京戏。戏曲舞台的色彩对我也有很深的影响。当时我读大学的时候，我的第一张作品，色彩很鲜明，但是老师不喜欢。 我们古代的艺术其实是很重视色彩的，这从壁画中可以得到证明。很多还是重彩。到了明清后，讲究水墨多起来了。水墨如果画得好是相当不错的，但弄得不好，就会很恶浊。色彩弄得不好也很俗气，它更难协调好，因为不同的色彩放在一起，矛盾就多。水墨是黑白灰，相对矛盾少。 当时，在学校读书时，老师教我们的是颜色要雅，淡雅，向文人画传统学习比较多。老师总是觉得我的颜色太强烈。后来我临摹传统的雅的画作也很用心，很成功，在班里名列前茅。从学校学了雅的东西，本身又喜欢色彩比较强烈的东西，两者结合，使我的画鲜而不俗气，雅而亮丽。 风：现在，大家的生活丰富多彩，穿鲜艳的服饰多了，夜上海也亮起来了，对画家的色彩影响也大了。古代又没有展览会，画放在家里顶多挂个中堂，或者展开在画案上欣赏。现在的画，更多的是作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 张：社会的色彩丰富了，我们画家的色彩不能停留在原来的基础上。有时我看到展览会灰蒙蒙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因此我的画中灰色较少，否则周围的颜色都会抵消了。 有人说我的画很静，这可能和人的性格有关。现在的社会，大家忙于竞争，都比较浮躁。如果你的画让人家看了更加浮躁，让人怎么受得了。到了家里，总希望休息一下，可以有一张安静的艺术品欣赏一下。所以我的画追求鲜艳的色彩，但整个画面要求比较安静，给你一个别样的天地。这不一定是有意而为，而是心底的自然流露。 风：您的画正好寻找到了这种色彩的结合点。画太雅可能没有人气，太鲜艳了又可能太俗气。要寻找到一个平衡点不是很容易的事。从最近几年您的作品来看，这种结合越来越得心应手。中国画讲笔墨，在您将近十余年的探索中，您的画与传统画的笔墨是否有矛盾的地方？ 张：中国画中的传统，有许多东西需要我们好好地继承。我的画中的线条不仅从传统的名画中吸取，也从中国书法和碑帖中吸取。中国画的书法线条是世界上最丰富的。线条中内涵很丰富。我的画在这方面的追求还是比较强烈的。同样讲现代画，要讲线条，也要讲色块。如果这个线条是经过训练的，是练过书法的，画上的线条就有厚度，有重量，有力度，包括有韧度。没有训练过的人，线条就生硬，比较脆和柔弱。 我的线条好多是从书法上吸收的。近期里，我比较多的是吸收石碑的东西。现在画画是每天必须的功课，书法也是经常要写。好的书法结体本身就是一幅很好的构图。一些草书放大了，对外国人来讲，可能就是抽象艺术，但我从中看到了艺术的构图效果。我经常到书法展览会去看字，发现好的书法就用相机拍下来，回家后放大，放在画桌上反复欣赏。它会给我许多启发，让我回味无穷。 风：它给了您的灵感。 张：是的，有时创作时要冥思苦想，盼望有灵感出现。 艺术要从心里发出，通过手，通过笔来表达。 关于艺术风格 风：现在，一些画家追求自己作品不像任何人，认为这样就找到了自己的艺术风格。画家应该怎样看待艺术风格问题？ 张：关于艺术风格问题，现在有些误区。黄宾虹有几个风格？齐白石又有几个风格？艺术风格要根据不同条件来定。有的人，就是有这个本领，常变常新。有的不具备这方面的个性。这好比，有的人造一个居住小区，房子很多，各色各样，有的人只造金茂大厦，求质求高。有的人像一片湖泊，有的人像一口很深的井。如果找出了一种风格，不加深挖就丢弃，是很可惜的。毕竟，要创出风格是不容易的一件事。 每个画家不同。艺术生命与人的寿命经历有关，与画风也有关。有的细笔头，花的精力就多，粗笔力的相对要好些。像屺老，画风是粗笔头，所以到老了可以越画越好。有时我也想自己，现在这么画，年纪大了怎么办？或许现在画得可以精些，到年纪大了可以放些。齐白石到了老的时候，画得很浑实，不求形，但每幅画都有一种精神。王个簃过去人家说他像吴昌硕，但是到了八十岁以后，他的画风应该说已经不像吴昌硕了。但那时他已经精力不济了。我觉得这对我们这些画家有启发的。艺术要变，要形成自己的风格，要早。一个人一辈究竟能活多久，难以预料。不能等到自己走不动时才想到确实自己的风格。 现在的展览会也多了。每次展览时总有人要求画家对自己的面貌进行变革。我以前也是碰到这些事情的，当时就有人对我说，张桂铭，你现在这样画以后怎么办？我说，我现在刚刚开始呀。我认为，一个画家有了一种风格并不等于是好的风格。但要弄得好，弄得深，一定要通过一定时间的摸索。一定要静下心去探索。如果认为自己的路子是对的，就一定要深入下去。在这个过程中要不断地调整，将不好的摒弃，将好的艺术养分放进来。不能像猴子吃桃子，咬一口就扔。在追求自己的艺术风格的过程中，没有自己最精的东西，你的探索就立不住脚。 风：现在有些艺术家，一个是太浮躁，另外就是心思太活。搞艺术不能朝三暮四。 张：我觉得，一个画家，只要扎扎实实地探索成功一到两个艺术风格就不得了了。中国有多少画家呀。有人对我说，你以前的画不是也很好？为什么又变风格了？我想，我更喜欢自己现在的风格。现在的风格和大家的不一样，以前的雷同太多。艺术家追求的就是这个目标。我现在的艺术风格还在探索中，以前的风格画了几十年了，从学校就开始画了。现在的风格还在不断完善之中。 [作者：风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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