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大箴：历史一瞬——写在《1938—1991：历史的主题》画集前面

 历史，对人们来说，不仅是一种记忆，而且是一面镜子。历史记忆在人们心中引发的感情往往是极其复杂的，有幸福的微笑，有自豪的激情，有辛酸的眼泪，有默默的沉思……作为一面镜子，其中的景象不断向人们展示它的各个侧面，对一代代人以教育，以启示。逝去的历史无法重复，只是后人可以根据当下的认识和需要，用不同的方式去解说它、阐释它，所以有人说，一切历史是当代史。不过，历史事实毕竟是一种自身的存在，人们尽可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去分析，但不能任人随意歪曲或宰割。维护历史真实性和权威性的是当时留存下来的资料，文字的和形象的，它们默默地记录着历史事件和当事人的思想、感情。它们的存在和它们无言的“叙说”，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显珍贵。而在形象资料中，作为绘画和雕塑的造型艺术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因为它们不仅凝聚着创造者的智慧，体现了创造者对周围发生的事件的态度，更折射出当时大众的情绪和社会的气氛。在说到作为历史见证物的造型艺术时，还必须注意到另外一种事实，那就是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中活动的艺术家们对以前历史的描绘和刻画，这不是以前历史事件的真实记录，但确实是对以前历史的一种形象解说，一种“当代人”的解说。从历史的角度看，这类历史主题的艺术品具有双重意义：创作者生活的这段历史的见证（属于精神领域的）和被他描述的历史情景的艺术再现。
    上面这些话，是我在翻看华辰拍卖公司为《1938—1991：历史的主题》拍卖会所准备的作品集之后，产生的一些感想。这次拍卖会筹集的近百件作品，均出自当代名家之手，创作于1938至1991年间。作品如前面曾经说到的分为两类：当代人画当时发生的有关事件；当代人描写以前的历史人物和事件；作品以前一类为主。而描绘的人物和事件，又以政治性的题材和歌颂性的主题为最多。这和当时的历史环境、文化氛围、文艺政策有密切的关系。这些作品分别创作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17年、“文化大革命”阶段、改革开放以来五个时期，跨越五十余年的历史。各个历史时期的情况不同，政治路线、文艺政策与思潮也不尽相同，这在美术作品中均有明显的反映，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艺术家们都有一颗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用自己的艺术服务人民大众的热诚心愿。尤其是解放前的30—40年代、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的17年（1949—1965）和“文革”后的“改革开放”时期，艺术家们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崇高的使命感，把自己的艺术献给伟大的民族解放斗争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其思想之真诚，心灵之纯洁，在他们的作品中有鲜明的表现，今天读来仍令人神往。
    写到这里，有人会提出质疑：难道“文革”时期那些歌功颂德的作品的创作者们也是怀着真诚的心愿进行创作的吗？回答应该是肯定的。对“文革”时期出现的美术作品，我们应该持分析的态度。需要看到，历史是在过程中展开的，真善美和假恶丑是在历史的进程中显示出来的，“文革”的本质和“四人帮”的阴谋也是逐渐暴露出来的。历史上任何一个历史时期，遮蔽真理的情况时有发生，何况像“文革”这样复杂的政治历史事件，艺术家们和普通大众一样，眼睛一时受蒙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从今天的角度看这些作品，内容和形式深深地刻着时代的印记，表现手法模式化.似乎离我们很遥远。但它们能唤起我们对“文革”的记忆。这段历史不应该被忘记，对经历过这段历史的人们和对它非常陌生的青年人，都有引起我们“记忆”的作用。所以，这些作品的历史价值不言而喻，它是那个狂热时代人们的狂热感情的艺术见证，从题材内容上看是如此，从“红光亮”艺术表现语言上看也是如此。创作这些作品的艺术家们，当时有的已是名家，有的还是在校的学生“红卫兵”，作品也不论是经过一段时间醖酿的大幅油画，还是为某一活动特地赶制的宣传画和版画，他们的创作态度都极其严肃认真，都会饱含着艺术家们的智慧和艺术技巧。巴金先生一再倡议在中国建立“文化大革命纪念舘”，以昭示后人警惕和防止类似的劫难，“文革”时期的这类美术品应该在纪念馆中占有自己的位置。
    中国的现代版画源于鲁迅先生倡导的“新兴木刻运动”，发扬光大于抗战时期以延安为中心的革命根据地和以重庆为中心的大后方，解放之后具有地方特色的版画艺术在大江南北争奇斗妍、蓬勃发展。艺术家们在火热的斗争生活中，善于把外来的版画技术与中国的民族、民间传统相结合，创造的作品具有深刻的思想内容、丰富的人文精神和鲜明的民族特色，不仅受到国内人民大众的喜爱，而且成为20世纪世界版画史上的光辉篇章，为世界许多美术舘和私人收藏家珍藏。这次拍卖会的作品，不少出于我国木刻运动的先驱艺术家之手，有的己成为传世的“孤品”，弥为珍贵。
    油画以其坚实的造型和丰富的色彩，最适宜表现人物和事件，也因此为大众所欣赏。20世纪中国油画的主流面貌是写实主义的，写实主义之所以流行，是因为变革中的中国社会现实的需要。这种语言便于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和历史事件，易于为人民大众理解和接受。中国艺术家在运用来自欧洲写实油画的技巧时，自觉不自觉地融入中国人的审美趣味，融入民族传统的写意艺术技巧，逐渐形成中国油画的民族特色。50—60年代，在我国政府的支持下，革命历史题材油画受到重视，涌现出不少优秀作品。在“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创作方法的指导下，在处理人物形象上注意“英雄化”和“理想化”，为的是给人民大众起到鼓舞和教育的作用。值得提起的是，许多艺术家在描绘主题性油画的同时，对油画语言的形式技巧也相当关注，努力避免空洞的说教。
    在“文革”之后不久创作的作品，给人很深的印象。打倒了“四人帮”，中国进入伟大的历史转折时期，拨乱反正，艺术家们反思文化大革命的灾难，从中获得充沛的激情和创作灵感。有一些作品表现文革中人们苦难的遭遇，内容含有悲剧性。在表现手法上以感情的真挚而深深打动人。
    有论者说，20世纪中国在大部分时间里被战争、动乱和贫穷困扰着，影响了艺术的繁荣，这种说法只说出了问题的一面。我们应该同时看到，也正是因为苦难，中国人得到了教育和锻炼。在苦难中得到磨练的中国艺术家们，深刻体悟了人生和艺术的真谛，在极其困难的物质条件下振奋精神，用画笔呐喊，用画笔为民众的觉醒和民族的解放而战斗。在20世纪中国，艺术人才辈出，创造成果累累，生动地说明，即使在国家危难和经济落后的历史时期，艺术创造同样可能生气勃勃。